[第一幕 第一百二十八场]
辐射和血的味道是一样,都是铁锈味的。
我又在凌晨三点惊醒。
舌尖还残留着某种腥甜的余韵,像被绞碎的猪肝混着铁锈味在口腔里发酵。天花板的水渍洇成深褐色,形状很像上个月那头花猪的肝脏——兽医说那是肝癌,我摸着猪肚子里疙疙瘩瘩的硬块时,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,把腹水抽出来装在玻璃瓶里,透明的液体晃啊晃,像极了小时候父亲用来泡杨梅酒的玻璃罐。
梦境的碎片正在指缝间快速流失。我记得自己在奔跑,脚下是软绵绵的红色地毯,低头却发现那是层层叠叠的生肉,每一步踩下去都有血珠从肌理间渗出来。远处有个穿碎花裙的女人在笑,她的头发像水草般在水中散开,可等我追过去,她的脸就变成了绞肉机的滤网,密密麻麻的小孔里往外涌着肉末,那些肉末突然有了声音,叽叽喳喳地说:该杀了该杀了,你闻闻这臭味,连蛆虫都嫌腥呢。
我摸黑从床头柜摸出酒瓶,喉结滚动时听见窗外的雨打在防盗网上,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抓挠。酒瓶磕到牙齿的瞬间,舌尖终于尝到了真实的苦味——是前天剩下的二锅头,瓶盖没拧紧,酒精挥发后剩下的全是劣质粮食的酸馊味。这味道让我想起十七岁那年在屠宰场当学徒,师父教我给猪放血,猪嚎声太大,他就往我嘴里塞了块浸过酒的布:忍着点,等你闻惯了猪尿猪粪味,就知道这酒香有多金贵。
现在我闻惯了。何止是闻惯,我甚至能在推开门的瞬间,精准辨别出冷库第三层挂着的是公猪肉还是母猪肉——母猪的乳头附近总有股若有似无的奶香,混着血味特别腥,像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身上那种黏腻的气息。去年冬天有个女人来买排骨,她围着红围巾,鼻尖冻得通红,付钱时问我能不能帮她把排骨剁小块些,我女儿换牙呢,咬不动硬的。她走后我盯着案板上的血迹发呆,直到那些血冻成暗紫色的痂,才想起自己女儿七岁时也总啃不动排骨,每次都要我用勺子压成肉糜......
酒瓶重重磕在床头柜上,玻璃与木质的碰撞声惊起一阵尘埃。我摸出烟盒,发现只剩最后一根烟,过滤嘴已经被潮气浸得发软。打火机的火苗在黑暗中跳了两下,照亮墙上那面斑驳的镜子——里面映出个胡茬拉碴的男人,左眼下方有条三厘米长的疤,是三年前被杀猪刀划的。那天妻子带着女儿回了娘家,我蹲在灶台前刮猪毛,蒸汽熏得人睁不开眼,刀刃一滑就割破了脸。血珠滴在围裙上,我盯着那点红看了很久,突然笑起来——原来人血和猪血,颜色真的差不多。
窗外的雨越下越大。我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服,衣服左胸口袋还缝着前妻绣的名字,针脚细密得像她以前给女儿缝书包带时的样子。地下室传来冰箱压缩机的嗡鸣,我数着台阶往下走,第七级台阶总会发出声,像极了猪被放血时喉咙里的抽气声。冷库里的灯是惨白的,我呵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团,伸手去摸挂着的猪腿,冰层喀喇喇碎了几片,掉在水泥地上像碎掉的牙齿。
绞肉机在角落发出低沉的轰鸣。我喜欢把肉切成小块再放进去,看着那些带筋的瘦肉、雪白的脂肪在不锈钢滤网里被碾成糜状,有种说不出的畅快。昨天收的那半头猪还剩些里脊,我特意留着,打算今天做肉酱。绞肉机启动时,金属齿轮的咬合声震得胸腔发麻,第一块肉塞进去时,我忽然想起女儿三岁生日那天,她踮着脚够餐桌上的奶油蛋糕,鼻尖沾了点白霜,像只小花猫。那天我喝了很多酒,醉醺醺地把她举过头顶,她咯咯笑个不停,问爸爸是不是会飞......
肉末从出口挤出来时,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。我往塑料盆里倒了点二锅头,用木勺搅拌时,酒精挥发的气味混着肉香钻进鼻孔。隔壁的张婶总说我去腥用酒太奢侈,哪有人往绞肉里倒茅台的?她不知道,我从不用茅台——那酒太贵,喝下去烧喉咙,不像二锅头,辣劲过后是绵长的苦,正好配得上这满屋子的血腥味。
雨还在下。我蹲在屠宰台前刮猪毛,热水浇上去时,猪皮上的细毛蜷成一个个小黑点,像撒在红烧肉上的黑芝麻。刀刃刮过猪腹时,突然想起昨晚的梦——那个穿碎花裙的女人,其实是我母亲。她去世前总说浑身疼,疼得在地上打滚,疼得把指甲都抠进掌心。后来我才知道,癌细胞已经像绞肉机里的肉末一样,把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稀烂。临终前她抓着我的手,指甲缝里还留着暗红色的血痂,她说:建军,妈疼,妈不想活了......
那天我没哭。就像现在,雨水顺着屠宰台边缘的槽流进排水沟,混着猪血形成暗红色的细流,我盯着那些水流发呆,直到后颈被冻得发僵,才想起该给母猪接生了。产房在仓库最里面,母猪趴在稻草上喘着粗气,小猪的后腿已经露出来,粉嫩嫩的像刚出锅的肉丸子。我戴上橡胶手套,摸到小猪时突然想起女儿出生那天,她攥着我的手指那么紧,小脸红扑扑的,眼睛还没睁开,却会用鼻尖蹭我的手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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