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第一幕 第一百三十二场]
我在凌晨两点四十七分惊醒,冷汗浸透的衬衫粘在后背,像极了加尔各答港口咸水灌进衣领的窒息感。便利店冷柜的蓝光映着玻璃上的雾气,我摸出抹布反复擦拭“正在营业”的灯箱,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,如同1989年腊月廿九牡丹江的雪,落在父亲冻裂的掌纹里。玻璃倒影中,三十八岁的胡茬刺破皮肤,血点渗在灰青色的脸颊上,像极了城寨墙上斑驳的弹孔,又似东北林场老树皮皲裂的纹路,嵌着三十年未化的雪粒。
父亲缝Migration Certificate时,针尖三次戳穿粗布扎进掌心,血珠渗进纸页边角,晕成暗红的花。“到了关东,见着烟囱冒烟的地儿就钻。”他呵出的白雾在睫毛结凇,身后砖窑厂的烟囱正喷出灰黄的烟,像条被剥了皮的蛇。火车碾过松花江冰面时,怀里的窝窝头冻成硬块,七枚银元隔着蓝布硌着肋骨——那是母亲未绣完的牡丹,花瓣边缘还沾着她咳血时的星点。我透过结霜的车窗看见孤狼掠过雪原,它的眼睛与父亲临终时一样,是将熄的煤球,卡在县医院走廊的破风箱里,最后一声“活……”冻成冰晶挂在胡茬上。
加尔各答的雨总带着腐鱼味,“福记茶餐厅”的老板阿成用潮州话骂我时,右耳正流出脓水,混着恒河的腥气。热茶泼在客人西装那天,我看见他皮鞋沾着恒河泥沙,三枚卢比滚进桌底,像极了父亲摔碎的搪瓷杯缺口。深夜走回城寨,黄包车夫溃烂的脚踝踩过积水,泥浆溅上裤腿,和东北林场的雪水一样冷。某个满月夜,河面漂着肿胀的浮尸,万寿菊花环缠在脖颈,我突然想起母亲扎五毒肚兜时,针尖挑破皮肤说:“疼是活人的记号。”
制衣厂的缝纫机轰鸣盖过童工咳嗽,我每天钉两千个铜扣,直到机针穿透食指第一节。同屋阿康的搪瓷缸底沉淀着咖喱粉,让我想起母亲的白菜豆腐汤。他偷布换白粉被打断腿的那晚,我躺在潮湿的床垫上,听老鼠在天花板打架,屋顶漏下的不是雪,是雨季的霉斑,黑得像父亲羊皮袄上的血痕。
2010年曼谷的便利店,玻璃门铃铛在台风天叮当作响。庙祝说我印堂发黑时,我正对着监控刮胡子,刀片划过胡茬,露出哈尔滨火车站那个啃硬饼的少年——他书包里的煮鸡蛋,蛋壳上“平安”二字被雪水冲淡,底下是歪扭的“活着”。暴雨冲垮庙墙那天,白骨裹着白布抬走,像极了加尔各答焚尸台飘起的米粒,家属说那是给死者路上吃的。
昨夜的梦碎成齑粉:父亲的羊皮袄拖出血痕,恒河浮尸冲我笑,母亲的肚兜在火中蜷成黑蝶。惊醒时电子钟显示03:07,与父亲咽气分秒不差。玻璃窗外的红裙女孩撑着龙舟伞,伞面浮标晃成恒河的万寿菊,她经过时遗落菖蒲叶,叶脉清晰如母亲编五彩绳的粗线,线尾系着晒干的蒜,她说鬼怕辣,人怕乏。
此刻我摩挲着安眠药瓶,铝箔响得细碎。货架上的屈原在墨色江水中舒展衣袂,像焚尸台的白纱,又像母亲未织完的围巾。手机推送说汨罗江有万人龙舟,彩色浮标漂成恒河的菊花环。咬开药片时,鲁迅的话混着苦涩漫上舌尖:“时间永是流驶,街市依旧太平……”玻璃雾气又起,倒影里父亲的灰白发茬与我的胡茬重叠,他指甲缝的砖窑黄土,嵌进我掌纹里的茧。
雨势渐大,便利店灯光晕成茧。数泰铢时,普密蓬头像磨得模糊,像加尔各答乞丐舌头上焐热的卢比。菖蒲叶上的水珠滴在烫伤疤,凉得心惊,像母亲临终前的体温。远处鼓点撞碎玻璃,我在收银小票写下:“父亲,他们敲鼓吓走吃鱼的龙,可谁来吓跑吃人的命?”墨水洇成狼爪印,在雪地上蜿蜒成雾河。
五点零三分,晨光撕开雨帘。安眠药瓶撞击易拉罐的声响,是火车过隧道的轰鸣,是九岁那年药罐翻在背上的闷响。清洁工斗笠上的菖蒲碎屑,让我想起田埂拾稻穗的母亲,她背影佝偻如虾米,弯腰时银发散落,像极了恒河面上漂着的白纱。
胡茬又扎手了。刀片逆着毛流划过下颌,血珠渗进剃须膏,混着咸涩的泪,滴进洗手池。镜中男人眼角垂着,皮肤灰青如浸在恒河太久的石头,只有掌心里的银元是暖的,“光绪元宝”四个字被焐得发烫,像父亲裹紧羊皮袄时的温度。
穿校服的女孩买可乐时,指尖温度让我颤栗。她接过创可贴的瞬间,我闻到校服上的洗衣粉香,恍惚是母亲晒在竹竿上的被单味。铝皮罐凝着水珠,滑进收银台缝隙,像极了那年掉进松花江的银元——七枚,最后一枚换了半碗热粥,却没留住父亲咳血的冬夜。
“活着,真好。”我对着空气说,声音沙哑如生锈的铁轨。阳光穿透云层时,货架灰尘在光柱里浮沉,粽子裹着翠绿苇叶,像一个个裹着哀愁的茧。远处的龙舟欢呼声浪涌来,却隔着重雾般的毛玻璃,模糊成父亲临终前喉间的痰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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