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第一幕 第一百四十四场]
世事多艰,何人不苦。
我数着吊瓶里第76个气泡坠落到输液管底部时,左手背的淤青又渗出血丝。消毒水的气味正在啃食我的鼻腔黏膜,这让我想起昨夜梦境里那些从腐肉裂缝中溢出的灰绿色浆液——它们同样带着氨水与铁锈混合的腥甜,在扭曲的时空里凝结成没有性别的怪物。那些怪物的皮肤下鼓动着半透明的囊泡,每个囊泡都包裹着一张人脸,当它们互相挤压时,囊泡破裂的声响像极了护士拔针时胶布撕过皮肤的刺啦声。
凌晨两点的病房像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盒。我转动手腕,看着留置针周围的紫斑像霉菌一样向肘部蔓延。邻床的机器每隔七秒发出一声嗡鸣,那是心脏起搏器在替某个老朽的灵魂数算剩余的时辰。我摸向枕头下的玻璃瓶,指腹蹭过标签上的“奥施康定”,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在巷口看见的死老鼠——它肚皮朝上躺在阴沟边,皮毛下隆起的肿块里钻出成群的蛆虫,和此刻我皮肤下跳动的异物感如出一辙。
“又在摸药?”值夜班的陈姨掀开窗帘,她的皱纹里嵌着三十年工龄攒下的疲惫,“医生说要按时吃,你这样藏着掖着......”她的声音突然哽在喉咙里,因为我的睡衣袖口滑下寸许,露出小臂上蚯蚓状的青色血管——那些血管里此刻正游走着液态的噩梦,就像梦境中怪物们互相交融时流淌的荧光色体液。
我扯动嘴角,试图用一个微笑掩饰喉间翻涌的腥甜。但陈姨已经转身离开,橡胶鞋底在瓷砖上碾出细碎的声响,像极了梦境里怪物们啃食同类时发出的吧嗒声。天花板上的LED灯开始轻微闪烁,在墙面上投下波浪形的阴影,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剥落,露出皮下蠕动的病原体。
三点十七分,右腹的癌性疼痛突然炸开。我咬住床单,任由冷汗浸透后背。止痛泵的按钮已经被按到凹陷,医生说过当药物失效时,我需要学会与疼痛共存——就像学会与体内那些正在把我变成怪物的病原体共存。恍惚间,我看见无数根菌丝从伤口处钻出,它们穿透皮肤,在空气中织就一张细密的网,网的另一端连接着整个城市正在融化的轮廓。
记忆突然切回七岁那年的冬夜。母亲用缝被子的钢顶针替我碾碎退烧药,铁勺刮过搪瓷碗的声响像极了此刻窗外的雨声。她鬓角的白发在煤油灯下泛着银光,我数着那些白发,想象它们是从她身体里长出的菌丝,正在悄悄把她变成另一个世界的怪物。后来她死于医疗事故,解剖报告上的“多器官衰竭”在我眼里不过是“被病原体侵蚀殆尽”的委婉说法。
五点零三分,天光撕开窗帘的缝隙。我拖着输液架走向卫生间,沿途经过的病房门虚掩着,能看见熟睡的家属们头顶飘着半透明的孢子——它们像蒲公英一样轻盈,却携带着改写生命形态的密码。镜子里的人瘦得近乎透明,锁骨下方的紫斑已经蔓延到心口,形状恰似昨夜梦境中怪物胸口裂开的肉瘤。褪下裤子时,右大腿内侧的溃疡面黏住了棉质内裤,揭开时带下的腐肉碎块里,我隐约看见几丝跳动的荧光。
“小林?”清洁阿姨突然推门进来,她的拖把桶里浮着几片带血的棉签,“你脸色比昨天还难看......”她的话音戛然而止,因为她看见我手里攥着的、从溃疡面撕下的组织——那团淡粉色的肉块上,竟蠕动着细小的、没有性别的肢体。
我把肉块扔进马桶,看着水流将它冲进黑暗。阿姨的惊叫声被关在门外,我打开水龙头,任冷水冲刷掌心的黏液。水流声中,我听见无数个声音在耳道深处呢喃:“脱离吧,脱节吧,成为没有性别的存在......”那是病原体的低语,也是我潜意识里的渴望——当肉身成为牢笼,或许只有化作怪物才能获得解脱。
上午九点,主治医生来查房。他白大褂的口袋里露出半本《肿瘤学》,书角卷起的弧度像极了梦境中怪物扭曲的嘴角。“最新的PET-CT显示......”他的声音混着窗外的蝉鸣,在我听来如同隔着重水,“转移灶已经扩散到......”我盯着他领带上的暗纹,那些曲线分明是某种病原体的显微结构图。
“我知道。”我打断他,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牛皮笔记本。那里面夹着母亲的死亡证明,纸张已经泛黄,死因栏的字迹被我用红笔圈住,如今红墨水晕开,像团正在扩散的血渍。医生欲言又止,最后只留下一句“保持积极心态”,转身时白大褂扫过床头柜,几片银杏叶从笔记本里滑落——那是去年秋天我强撑着去公园捡的,如今叶片早已碎成粉末,混着我的皮屑,成了本子里的腐殖质。
午后的阳光像稀释的胆汁,泼洒在床尾的《鲁迅文集》上。我翻开《记念刘和珍君》,目光停在“真的猛士,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”那句上。惨淡的人生吗?此刻我的人生正像梦境里的城市,柏油路下鼓起肉瘤状的建筑,行人的眼神空洞如怪物,他们体内的病原体正在通过微笑、握手、拥抱无声传递。而我,这个寿元将近的残灯,连成为猛士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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