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第一幕 第两百九十七场]
我坐在职工宿舍的床沿上，对着面前的空白本子发愣。笔尖悬了半天，落不下去，纸上还是干干净净的，像我此刻心里那片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茫——什么也不想写，什么也不想说，真的没什么可写的，也没什么可说的。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，连抬手翻一页纸的力气，都好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，懒洋洋地散在骨头缝里，提不起来。
倒是夜里的梦，热闹得很，可那热闹也是乱的，像被人随手揉碎的拼图，捡起来一片是一片，拼不出完整的模样。梦里我好像总在走，走在各种各样的路上，有时候是回老家的土路，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响，远处姥姥家的土坯房冒着炊烟，我喊一声“姥姥”，声音飘出去老远，却没人应；有时候又像是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，可那些楼长得都一样，我在楼群里绕来绕去，找不到出口，脚下的路忽高忽低，参差不齐，踩上去软绵绵的，像踩在棉花上，心里慌得很。这些碎片化的瞬间，醒了之后就更乱了，那些场景、情绪、模糊的人脸，全都搅在一起，像锅里煮糊了的粥，黏黏糊糊，分不清哪是米哪是水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。我想把它们记下来，可拿起笔，又觉得没意思，记下来又能怎么样呢？不过是把梦里的乱，挪到纸上再乱一遍，还不如就让它们烂在脑子里，慢慢散了算了。
可脑子里的东西，哪有那么容易散。那些烂在里面的，不只是梦里的碎片，还有过去的那些事儿，那些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底的，沉甸甸的，挪不开，也忘不掉。
上学的时候，我好像就没怎么好过。那时候总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，缩在教室的角落里，不敢说话，也不敢抬头。班里有些同学总爱找我的麻烦，他们会故意把我的课本扔在地上，用脚踩着，笑着说“你看他那样子，真窝囊”；会在背后偷偷议论我，说我穿的衣服旧，说我家里穷，那些话像小刀子一样，一刀一刀扎在心上，我只能假装没听见，把头埋得更低。有时候他们还会故意找茬，推我一下，撞我一下，我不敢还手，也不敢告诉老师，怕说了之后他们变本加厉。更过分的是，有一次班里转来一个自称“能帮人办升学名额”的人，我那时候太想逃离那个压抑的环境了，居然信了他的话，把攒了很久的零花钱都给了他，结果他第二天就不见了，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，手里攥着他留下的一张废纸，眼泪砸在纸上，晕开一片墨迹，那时候才知道，原来人可以坏到这种地步，连我这样的人都要骗。
那些年，欺辱、打压、压迫、摧残、折磨、诈骗、侮辱、欺负……这些词像贴在我身上的标签，撕不掉，也洗不净。我每天都盼着毕业，盼着逃离那个地方，觉得只要毕业了，一切就会好起来。可真等到毕业那天，拿着那张成绩单，看着上面的400多分，心里却凉了半截。没学好，真的没学好，不是不想学，是那些日子里，心早就乱了，根本静不下来坐在书桌前。老师找我谈过话，问我以后想干什么，我摇摇头，不知道，真的不知道。家里人说，既然考不上好学校，就出去打工吧，南方机会多，总能混口饭吃。
于是我就来了南方，背着一个旧书包，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，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，挤在人群里，闻着汗味和泡面味，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从熟悉的田野变成陌生的高楼，心里说不上是期待还是害怕。到了地方，找了个工厂的活儿，管吃管住，就是工资不高，活儿也累。每天在流水线上重复着同一个动作，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，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。车间里的机器声嗡嗡响，震得耳朵疼，下班的时候，胳膊腿都麻了，只想倒在床上睡觉。
我以为离开了学校，那些糟心的事儿就会离我远去，可没想到，在这里，好像还是老样子。有时候同事会因为一点小事跟我吵，说我干活慢，拖了大家的后腿；有时候组长会故意刁难我，把最累最脏的活儿都分给我；宿舍里的人也不怎么说话，大家各顾各的，晚上躺在床上，能听到隔壁床的呼噜声，还有窗外马路上的汽车声，心里还是空落落的。
我常常坐在宿舍的窗边，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，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，不管是在老家，还是在学校，还是在这南方的城市里，都像是漂浮着的，没有根。有时候会想，是不是我的人生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这样的？就是一场被写好的悲剧，我只是在照着剧本走，逃不掉，也改不了。那些所谓的“宿命”“谎言”，像一张网，把我罩在里面，越挣扎，缠得越紧。
我试着放过那些伤害过我的人，试着不去想上学时那些恶心的事儿，试着在工厂里好好干活，可生活好像并不打算放过我。我也想过“趋吉避凶”，想过每天能轻松一点，能有件开心的事儿，可这些都成了奢望。对我来说，什么愿景，什么理想，都太远了，远得像梦里的那些场景，抓不住。生存，活着，才是最实在的真理。每天早上醒来，第一件想的不是今天要做什么，而是今天要怎么把活儿干好，怎么能拿到工资，怎么能填饱肚子。就为了这些，就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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