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7 年十月，沈阳的天说冷就冷，风刮在脸上像带着小刀子。街边的枯草黄得发脆，风一吹就卷着灰往人衣领里钻。
全市教育工作会议定在市委大礼堂，门口挂着条红布条，用白漆写着 “全市教育工作会议 —— 为新中国培养接班人”，布条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来，露出里面的旧棉布。
余念新穿着一身灰棉服，是教育处统一发的，袖口有点短，露出半截手腕。他夹着一份手写的发言稿，跟着教育处的队伍往礼堂走，手里的稿子被攥得有点皱 —— 昨晚写了改，改了写，最后还是觉得 “太像口号”，干脆又抄了几张笔记，打算照着实际情况说。
礼堂里人不少，连过道都站了几个人。每张桌子上摆着个搪瓷缸，有的印着 “东北行政委员会”，有的印着 “劳动光荣”，里面盛着热水，冒着热气。
主席台上挂着大幅标语，红底白字写着 “贯彻教育方针，培养革命后代”，靠前几排坐着教育局的处长、局长，还有从东北局派来的专员，一个个穿着挺括的中山装，手里拿着笔记本。
余念新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，旁边是凌老师。她凑过来，压低声音：“等会儿发言别太直，多说说成绩，少提困难，场面话总得有几句。”
“我尽量。” 余念新笑了笑，把手里的稿子放在桌下 —— 他知道凌老师是为他好，但真要让他只说场面话，他说不出口。
会议从早上八点开始，前面全是总结报告。教育局长第一个发言，拿着厚厚的稿子讲了四十分钟，从全市的入学率讲到思想教育成果，从教材印刷进度讲到工农子弟培养计划，每讲完一段，台下就有人带头鼓掌，掌声整齐，却没什么热度。
余念新听得很认真，手里拿着笔在笔记本上记，只是他记的不是局长说的口号，而是数据背后的缺口 ——“全市缺教材三十万册”“农村师资缺口达两百人”“十所学校校舍漏雨，需修缮”，一笔一笔记得清楚，这些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。
十点半，主持人拿着话筒站起来：“下面请沈阳干部小学代表发言，分享办学经验。”
全场稍微有了点动静，几个人抬头往余念新这边看，有人还小声问 “这就是那个自己建学校的年轻同志？”
余念新起身，把笔记本往口袋里一塞，没拿桌上的发言稿，径直走上台。台下的灯光有点晃眼，他看不清谁在听，只觉得一片模糊的人影。
他开口时声音很平静，没有刻意提高声调：“同志们，我是沈阳干部小学的余念新。今年春天学校刚成立，到现在有两百八十名学生，二十名教师。我们学校的任务，是让干部的子女接受新社会的教育，但在办学过程中，我们最先学到的，不是政治理论，是秩序。”
他顿了顿，等台下的小声议论停下，接着说：“什么是秩序？对孩子来说，就是吃饭要排队，不能插队；写字要整齐，不能乱涂；跟人说话要讲理，不能蛮干。
这些看起来是小事，却是最基础的纪律，也是真正的教育 —— 连基本秩序都不懂，怎么谈接受新思想？”
台下有人点头，也有人皱着眉，大概觉得他说的 “格局太小”。余念新没管这些，继续说：“我们也教政治，但不是让孩子背口号。
孩子们年纪小，‘阶级’‘革命’这些词他们听不懂，我们就用故事讲 —— 讲八路军怎么在平型关打鬼子，讲工人叔叔怎么在鞍山炼出第一炉钢，讲咱们怎么把国民党特务赶出沈阳。
孩子们学得慢，有时候一个故事要讲三遍才能懂，但只要懂了，就记得牢，比硬背口号管用。”
主席台上，几个处长凑在一起低声交谈，主持人也微微皱起眉，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。余念新装作没看见，目光扫过台下。
“我想跟大家说，教育不是喊口号，更不是做给别人看的。干部的孩子，不能从小就觉得自己特殊，要让他们知道劳动的意义 。
食堂的师傅每天四点起床做饭，扫地的大爷每天把操场扫三遍，这些都是劳动，都该被尊重，不是因为谁官大谁官小，是因为每个人都在为学校做事，为新社会做事。”
这句话说得有点重，台下几个人互相看了看，有人还悄悄摇了摇头。
余念新没停：“我们学校建得急，条件差，桌子是用旧木板拼的，有的缺腿，有的裂缝；课本不够，老师就带着学生抄，一张纸正反两面都写满字。
但我觉得值，因为我们不是在办‘给干部看的学校’，是在办能教孩子学会做人、学会做事的学校 —— 这才是教育该有的样子。”
他停了几秒，看着台下那片静默，没人说话，连咳嗽声都没有。“我的报告完毕。”
说完，他走下台，没立刻回到座位，站在过道里等了几秒 。
掌声没像之前那样立刻响起，过了大概三秒钟，坐在前排的周处长带头鼓起掌，接着有人跟着拍，掌声不算热烈，却很实在，持续了一小会儿。
散会后，教育局的办公室临时通知开小组会，要求各学校代表和处室干部参加。余念新跟着走进小会议室，里面已经坐了几位处长。周处长看到他，笑着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：“念新同志，今天讲得好，很真诚，没说空话。”
旁边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干部推了推眼镜，语气冷淡：“太真诚了，有些话不该在大会上说。”
另一个戴帽子的干部也附和：“发言得有政治高度，要站在全市教育的角度，不能只说自己学校那点事，格局要大。”
“教育就是政治的根，学校的事就是教育的事，也是政治的事。” 余念新没退让，语气很坚定。
那干部笑了笑，没再反驳：“这话也能说通，但领导要的是响亮的口号，不是这些实在的道理。”
周处长赶紧打圆场，拉着余念新的胳膊：“念新同志年轻，说话直，没那么多弯弯绕，下次注意点方式就行。”
余念新点点头：“我知道了，谢谢周处长。”
小组会散了，余念新和凌老师一起往学校走。外头天阴得厉害，风比早上还大，吹得路边的树枝 “哗啦” 响。
“你后悔没照稿子念吗？要是按之前写的，只说成绩，肯定不会有人挑毛病。” 凌老师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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