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自称传承“正统”的人,跪拜的不过是权力之辫;
那辫子早已腐烂,却在人心深处长出新芽。
夜正长,路也正长。我独坐在北平寓所的灯下,却仿佛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——不是风声,倒像是许多辫子在地面上拖行的声音。这使我无端想起绍兴老宅院里,那些总在梅雨时节生出的、湿滑的青苔,看似死了,一逢阴湿天气,便又绿莹莹地蔓延开,攀上石阶,爬上粉墙。
近来颇有些“新”景象,教人如骨鲠在喉。分明是新时代的街衢,却恍惚瞧见一角明黄袍裾闪过;分明在用着电话电报,口中却念叨着“皇上圣明”“祖宗成法”。一些本已沉入历史淤泥的符号与仪轨,竟被精心拭去锈蚀,镀上金光,当作甚么“传统精粹”或“盛世荣光”,在光天化日下游行起来。甚而至于,连那二百六十八年间压在颈项上、浸透血泪与汗腥气的辫子,似乎也有人暗地里摩挲,赞叹其“式样之美”,琢磨着如何再接回今人的脑后了。
这便奇了。记得幼时听老人讲,辛亥之后,乡间尚有遗老,将剪下的辫子珍藏于锦盒,夜半无人时取出把玩,对之涕泣。当时只觉可笑,如今想来,那锦盒竟未曾盖紧。盒中的物事,非独是一把头发,乃是一种魂灵。这魂灵,在阳光炽烈时,便蛰伏不动;一旦天色转晦,世道有些纷乱迷茫,它便从盒缝里溢出,寻那精神上无所依归、心里空落落的人,悄悄地,将一条无形的辫子,又系了上去。
这无形的辫子,系法甚是巧妙。它有时幻化作一串“祖宗之法不可变”的念珠,有时编织成一顶“康乾盛世”的华冠,有时又拧成一条责骂“数典忘祖”的鞭子。戴上这冠,持了这鞭,捻着这念珠的人,便仿佛顿时得了历史的“正统”,得了批评一切的权柄。他们对着已然朽烂的帝王棺椁叩头,便能忘却眼前活人的生计;他们对着虚拟的“八旗荣光”流泪,便可漠视真实存在过的“扬州十日”与“嘉定三屠”。他们纪念的,哪里是甚么“历史文化”?分明是那套主子与奴才的秩序,是那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”的幻梦,是那可以随意跪下去,并将跪姿美化为“忠孝”的轻松。
这倒让我想起《阿Q正传》里的赵太爷。革命风声紧时,他也慌忙将辫子盘在顶上;待到风波似乎过去,那盘着的辫子,便又放了下来,而且比先前更油光可鉴,甩得更响了。如今这些“纪念”活动,这些“文化”招牌,何尝不是将那根早已剪去的权力之辫,又悄悄地、堂皇地盘将起来,示与众人看呢?只可惜,他们盘得再精心,那辫子终究是死的,散发出的,只能是棺木的气息。
这气息,却能熏醉一些人。或因懒惰,觉得现成的、陈腐的答案,总比自己苦苦思索来得便当;或因怯懦,觉得躲进一个臆想的、“辉煌”的过去,总比直面复杂的、需要负责的当下来得安稳。于是,那魂灵便得了滋养,那无形的辫子,便一条接一条地系了上去。国内如此,国外竟也有些角落,同声相应,将这隔世的骸骨,当作稀罕的古董来展览、叫卖,大约也是看中了这骸骨上,还残留着些许可供猎奇或利用的“东方”幽光罢。
然而,历史终究不是任人打扮的戏子。那拖在脑后二百余年的辫子,其重量,史册有载,民谣有传,百姓的骨髓还记得。它不是装饰,是枷锁;不是风雅,是疮疤。真正的传统,是生生不息的创造之力,是“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”的进取之心,是“民为贵”的古老明训,而非对某个一家一姓王朝的愚忠与回望。将枷锁当作项链,将疮疤当作花纹,自欺欺人,终究是行不通的。
夜更深了。那窸窸窣窣的拖曳声,似乎还在远处萦回,固执地,不肯断绝。我知道,要根除这魂灵,比当年剪去有形的辫子,要难上千百倍。它不在头上,而在一些人的心里。但这心,也终究是能变的罢?只要那追求解放、向往光明的意志不曾断绝,只要那“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,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”的勇气还在,这魂灵便只能躲在阴暗处窸窣作响,终不敢走到真的大日光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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