铜锣湾的霓虹刚爬上茶楼的雕花木窗，林啸就把一叠合同拍在紫檀木桌上，茶盏里的碧螺春溅出几滴，在宣纸上洇出浅绿的斑。
“这批药材按行价给你提一成利，”他用手指点着合同上的数字，金戒指在灯光下闪着冷光，“陈掌柜那边我打过招呼了，西环仓库的货随你挑。”
叶辰端起茶盏，吹了吹浮沫，茶雾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：“林啸，三年前你把我赶出香江时，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“此一时彼一时。”林啸往椅背上一靠，掏出怀表看了眼，“当年你非要把这批药材按成本价给公立医院，断了多少人的财路？现在能让你多分一成，已是看在梅树的面子上。”
窗外传来电车叮当的响声，叶辰抬眼望向街对面，药材铺的幌子在风中摇晃，“同德堂”三个金字被雨水打湿，倒像是洇了血。三年前他就是在这家铺子里，把价值二十万的参茸按成本价转给了霍乱期间缺药的医院，气得林啸当场掀了柜台。
“这批药材我要按市价给惠民药局，”叶辰放下茶盏，茶梗在水中竖了起来，“一分利都不要，但有个条件。”
林啸“嗤”地笑出声，怀表盖“啪”地合上：“叶辰，你是不是在仁川待傻了？惠民药局欠着三个月房租，连伙计的工钱都发不出，你跟他们做生意？”
“上周我去看过，”叶辰从袖袋里掏出张纸条，上面是他画的药局草图，“后院的晒药场空着，正好能晾咱们新收的陈皮。让他们帮着晾晒，抵三成药款，剩下的记账上，等他们周转开了再还。”
“你疯了！”林啸猛地站起来，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，“惠民药局的王掌柜是出了名的硬骨头，当年拒了洋人药商的垄断合同，被整得差点关张，你跟他打交道，不怕被拖累？”
叶辰没说话，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，里面是晒干的裙带菜，是金婶塞给他的。他撒了一小撮到林啸的茶盏里：“金伯说，做生意跟行船一样，得懂水情。王掌柜虽穷，却能在霍乱时把存药全捐给医院，这等骨气，比金子值钱。”
“骨气能当饭吃？”林啸把合同往叶辰面前推了推，“后天洋人药商就要来签合同，你若应了这一成利，咱们就能拿下九龙的独家代理权，到时候……”
“到时候惠民药局就得关门。”叶辰打断他，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纸，上面是惠民药局的药材清单，“王掌柜的账本我看过，他把女儿的嫁妆都垫进去了，就为了保住‘惠民’这块牌子。你我当年在梅树下发誓，要让香江百姓吃得起放心药，可不是为了跟洋人分利。”
茶楼外突然传来喝彩声，两人探头去看，只见王掌柜正站在惠民药局门口，指挥伙计挂新幌子。那幌子是用粗布做的，洗得发白，却在风中挺得笔直，“惠民”两个字是用朱砂新写的，红得像团火。
“你看，”叶辰指着那幌子，“他明明可以接受洋人的注资，却偏要守着这小药铺，图什么？图的就是百姓买药时那句‘王掌柜的药放心’。”
林啸的手指在合同上敲了敲，金戒指的反光扫过叶辰脖子上的船锚吊坠：“你在仁川待了三年，怎么反倒比以前更犟？那批药材你若让给我，我分你两成利，足够你把老宅翻修三遍。”
“金伯教我记账时说，账本上的数字要干净，心里的秤才会准。”叶辰把合同推回去，“这批药材我出运费，让惠民药局帮着分销，他们多分一成利，就当是……”他顿了顿，看向窗外那株被雨水打湿的梅树，“就当是给当年那株被你砍了的梅树赔罪。”
林啸的脸猛地涨红，当年他气不过叶辰断了财路，确实把老宅那株百年梅树砍了。此刻他盯着叶辰脖子上的吊坠，突然伸手扯了扯，发现那吊坠竟用红绳系着，绳结是仁川特有的编法。
“金万基教你的？”他语气软了些。
“他说，船锚要沉在海底才稳，生意要扎在人心才久。”叶辰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，里面是晒干的梅花，“这是老宅新梅树的花，王掌柜说泡在药里能安神。”
林啸捏着那包梅花，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布面。他想起三天前去惠民药局，看到王掌柜正把最后几味退烧药分给逃难的人，自己却蹲在柜台后啃干馒头。那时他就想，这老东西傻得跟当年的叶辰一模一样。
“后天洋人来签合同，”林啸突然把合同撕了，纸屑扔进茶盏里，“你让王掌柜带着伙计来，就说同德堂跟惠民药局合伙做药材生意，他们多分一成利，本钱我垫。”
叶辰抬头看他，眼里映着窗外的霓虹。
“看什么？”林啸别过脸，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，里面是新炒的松子，“金婶托人带给你的，说你在仁川总念叨这口。”
电车再次驶过，铃声叮当，惊飞了茶楼檐下的鸽子。叶辰抓起一把松子，往林啸手里塞了一半，两人的手指碰到一起，都带着点烫。窗外，惠民药局的新幌子在风中猎猎作响，“惠民”两个朱砂字，在雨夜里亮得像团不灭的火。
“对了，”林啸突然想起什么，从保险柜里抱出个陶罐，“这是你要的老陈皮，陈掌柜说放了二十年，够你跟王掌柜泡一整年的茶。”
叶辰打开陶罐，陈皮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湿气漫开来，像极了三年前在仁川港，金婶熬的裙带菜粥的味道。他知道，这多分的一成生意，分的不是利，是生意人该有的骨气，是当年梅树下那句“让百姓吃得起放心药”的誓言。
夜色渐深，茶楼的灯还亮着，照亮了桌上重新拟定的合同，其中一条用红笔写着：“惠民药局负责药材晾晒与分销，提成较常规比例增加一成，此条款长期有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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